年端午节，初游苏州。城，已非想象之模样；水，更非画册所描摹；人，却依旧，如同金钩照古今。吴门烟水何处寻，都在园林一角。而今又近中秋，单位招呼入值，撷几幅过眼山水，留些许丹青筋骨，悟三两历史章回，聊纪即将逝去的慵懒。

依我看，无论是江枫渔火对愁眠之枫桥夜泊，还是柳依西窗风含媚的留园踯躅，更莫说是干将试剑的虎丘流月，即使那沧浪亭外、觅渡桥边、盘门四周、护城河里，都有片片珍忆。因此上，这吴门烟柳浩渺、姑苏文章千古，除却西子杭州，还真就是难出其右啊。

苏州的美，自是今古闻名，更是举世皆知的。但是，真的到了那个流芳中外古今的吴地天堂，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首先，苏州的美，是一种古朴、典雅的代名词，尽管岁月沧桑、星移斗转，这个地方似乎并没有重重地经历时间的冲刷，依然保持着建城多年之绝大部分前段时间的味道，简洁、恢宏、高大、雄阔的现代元素在这个记载历史的空间里并不炫耀，甚至还有些畏缩。行走在柏油马路上感受着现代，到更开阔的外城经历着时尚，最终却还得穿梭进入如诗如画的园林中来，才能领略到古典的韵味，也才能想象得到天堂的悠久、绵长和浩瀚。从乍嘉苏高速公路下来，一路进城实实在在地涌入了无限的气魄、雄伟，穿行在城南吴江，尽管有些破旧，但那依然是包容在现代之中的一种街景，以至于极有可能给人以举国一个模式的城市判断。到了护城河边，古朴和苍远才映入眼帘，让你不得不放慢脚步，以防以现代的习惯慢待了历史的厚重。古老苏州的名片气味，这才慢慢地透露出来。

确实，苏州的古典很浓烈，很醇厚——浓烈得只要你闻到护城河水的古锈，就能被感动；醇厚到只要你看到掩映在旧城中的粉墙黛瓦，就能被吸引驻足。但是，更多的浓烈和醇厚还是几乎都被集中到了那一片片的园林里了。高墙一围，与世隔绝，形成一个幻想的四维，让墙外的人颇费了功夫，也让园内的人少了很多喧嚣和烦躁。所以，直到今天，真正要把握着苏州的千年风味，不到园林里去溜达溜达，那是绝对不行的。且不说拙政园、狮子林、沧浪亭等光怪陆离、姹紫嫣红，一如既往地传递着一个基本的信息——这里曾经繁华无比，即使单独走进留园而观园林之一角，也足以把握千年的灵秀与隽永之点滴了。当然，护城河里的小船悠悠、盘门城头的吴旗猎猎，也能够给人以当初何等辉煌的感慨。留园有块太湖石蜚声南北，曰“冠云峰”，其实是一个标志，象征着这里曾经的繁茂和锦绣。如果再到隔壁的西园看看，戒幢律寺的宗教色彩不仅没有消磨或减弱留园的身份，实则让游客更进一步理解了什么是左拥右抱的美丽和环绕的清幽闲达。因为被称为东园的留园和西园原本就是一家。从官场中退下来的文人把自己包容在这世外桃源里，借助山水，凭着亭阁，继续修剪着仕途经济里难以企及的旷达境界。园林，至少这苏州的园林已经不仅仅是“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小家碧玉了，它早已修炼成名士高人接力培成自我的闹中野趣。园林，成了中国士儒文化的重要载体。

如果说苏州的园林可以任你把古典和传统连接起来作理由充实的阐释的话，枫桥边的寒山寺则多了另外一种豁达和洒脱。园林是一个封闭的自我陶冶所在，寒山寺则是一个开放的，可以为任何一个有趣无趣而走入的人作人生参悟的地方。墙壁上有各种各样的修行至深佛徒的格言名句，透露着梵音袅袅里的哲学意蕴和历练世界观。“有信仰的人最富贵，有道德的人最安心；有修行的人最有力，有智慧的人最通达”……这些身披袈裟者的参禅体悟，甚至远比黄墙外的人们来得更深刻更智慧。“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闲于石壁题诗句，任运还同不系舟。”寒山子的通达人生使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吴都郊寺慢慢地声名远播，不是因为它似曾拥有过得道高僧，也不是因为它或许曾有过皇家瓜葛，甚至更不是它在某个流派中可能成为过祖庭之类的圣地，统统都不是，仅仅因为它有一套比宗教更宗教，比儒道更儒道的处世立世的智慧。

寒山寺蜚声中外，更著于东亚。可能还与其身边的那座桥有某种意义上的牵连和依托。枫桥，看上去与江南的石拱桥并无绝大的区别，一样的两端接地，一样的石条堆砌，一样的于桥楣上题字显名，但是，它确实又显赫于吴地的诸多桥涵。如果说大运河上有杭州拱宸桥把守在南端，成为运河起始的标记，还有广济桥稳坐于浙北塘栖，使得今天的人们只能通过它来领略或回味运河曾经有过的繁盛和华美，那么，枫桥这座沿运河北去的寺边石桥则纯粹是因为张继的一晚贪懒。试想，如果张继再坚持些、再努把力，披星戴月继续前行，把双脚落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店铺里鼾声而去，那么，哪里还会有千百年来的名桥枫桥呢？！寺以桥名，桥以寺著，终成人间情话一番。因此，以此看开去，自然界的万千物什，人世间的无限美景，要么是其自身与众不同而另类得让人过目难忘，要么是其身后身边须得有一个足以让其显亲扬名的文化标记。譬如，今天的上海，如果很久很久以前没有那位叫黄歇的公子，何致有今天；再譬如湘江里的橘子洲头，不就是因了老人家毛主席年少时间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而扬名四海的吗？张继啊，张继，你可曾想到就是因为你那晚的慵懒而让更多的苏南水桥失去了色彩而独留给了一夜贪睡的枫之桥！

其次，苏州的美是一种大气的美。也许是从一个天堂走入另一个天堂的缘故吧，吴门旧地似曾相识，却又有些模糊。与太湖之南的越地比较起来，终究还是有些不同。如果说越地之杭州、绍兴等有更多的清爽、灵秀、精巧，有更多的柔和、闲适、悠然，那么运河迤逦北上的吴都苏州则更多了些豪迈和大气，高远和雄浑。虎丘的高耸、鱼肠三千的暗藏、干将的精冶细炼、三百多万亩的太湖涛涌，如若尚不不足以涵盖这样的气势的话，那么，看似精致细巧的密集而幽深的园林，则早已以另外一种情态包容并展示了气吞万里如虎。卧薪尝胆，充其量不过是国破家亡后的雪耻志向；阴柔清丽的西湖，也不过就是细腼、平静的别称而已。如此说来，会让杭绍的人们心有不甘，但，历史是容不得你愿意与否的。

看惯了暖风熏的游人醉的杭州西湖，走遍了湖西南的连绵群山，还是要说，阖闾南指的气概更让人赞叹；把玩了靖康之后的南宋锦玉生活和懈怠意志，想象过“三千越甲可吞吴”的雪耻之志，还得说，后发制人的勾践之为仍不如吴王的志存高远和披荆斩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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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6月

（所有图片，均为作者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