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平文学第期

《那些年那些事那些字●端午》

（散文）

蒹葭河南卢氏

黄土地上有山有水有石头，有草有树有五谷。有人说黄土地上土太薄，有人说黄土地上的土其实很厚。不管厚薄，黄土地上的生命是绿了也黄，黄了又绿，黄土地上的收成是好好赖赖，赖赖好好。落雨就泥泞了黄土路，红阳就汗浸了铁脊梁，生死爱恨哭笑哀悲，黄土地上的故事平凡得没有故事，黄土地上的轮回春暖夏炎秋凉冬寒。

黄土地的范围究竟有多大，连自己也不知道，意象中的范围又言传不出，就想着他有多大觉着他有多大他就多大吧。

——题记

《那些年那些事那些字●端午》

端午节似乎是个显棱棱的塄门儿，一进塄门儿，草儿会长茂了，树叶子会绿浓了，麦子很快就会全黄了，布谷鸟也齐飞了来叫着“快黄快割”的，黄土地就一下子饱满和成熟了一大截。但也就是从进了这塄门儿开始，蛇子虫儿病毒瘟疾及热暑燥疮之类的也全都出来，抬头昂首虎视耽耽着黄土地。连庄稼地里的荒草也加了劲儿地疯长，想吞噬掉那些棉花儿、早玉米儿、烟叶儿之类的小苗苗，端午之前除不过来，一进塄儿就忙得没指望了，收成就要被耽误了。一进这塄儿，老天会时不时地翻脸下冷雨或雹子，而太阳也凑着热闹从塄儿这天开始，每日里爆燥了脾气，恨不得喷出火来燎了黄土地上的生机。也就是从这时开始，黄土地上的农人们开始觉着心里紧紧的慌慌的怯怯的焦焦的，就极细致地过那端午了。

农人是没几个知道端午节是纪念屈原投汨罗江的，黄土地上的农民只是用了古老又纯朴如黄土一样的方式和感情过那传统的端午的。

要赶在大清早露珠儿晶亮地滚动着的那阵儿，割回大捆的艾蒿儿，采了大抱的竹叶子，刨出大把的车前子苗，揪了秧秧蔓蔓的金银花儿。都是要赶在太阳前面的，图的是那份清凉，取的是清凉中的那个精神劲儿。在以后的焦阳热炎中也许会少一些疲累少一些困乏的。

艾儿性温味苦，和血祛湿热又消炎，凡有跌了碰了伤了痛了时，取些艾叶儿来燃着薰了就不怕钻风不会感染，而艾叶煮水洗伤是能很快就消肿好疤的。竹叶子清淡性凉，常见有心火炎症牙痛舌疮的急了，就去取一把熬了加白糖喝，居然就顶了过去。金银花味甘性寒，能清热解毒解暑，能治瘟病斑疹痈肿疮疡，入药、泡茶、蒸露，那花茎叶全可以取了来用。车前子也是味甘性寒，清热利水明目，治暑热泄泻，目赤肿痛，连苗带穗放水里泡了熬了人畜都能喝。

说的是只有在端午早上带露儿弄回来的才最好使，于是就备了能用到来年的苦的或甘的叶儿花儿穗儿的，而一把一把地扎了，窗台上，门墩上，过道里，院子角儿全都放了，却又是赋于了避邪降瘟和吉祥消灾的意思。当满院满村满黄土地都弥漫了那浓浓的或苦或甘的香味儿时，农人们就沉浸其中，感受一种神秘又亲切，虚无又踏实的气氛，好像真格儿在汗与血，水与火的磨砺和洗礼中都永远能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了。

王家小妹扫完了院子，洗罢脸，一扭头正瞅着了窗台上父亲刚放上的那些叶儿花儿。绿生生的叶子中几朵洁白洁白的金银花儿纤细柔弱半开未开，极淡极雅地对着小妹，湿漉漉的是刚破的露珠子儿，于是晶莹剔透又浸了泪似的。小妹走过去闻了闻又轻轻的摸了摸，小心翼翼地从把子里抽出来，拿进自己的房间，细心地插进了一个装满清水的瓶子里放在了桌角，小妹的眼中也盈满了泪，一声幽幽的叹息却愣怔在了那儿。

小妹从小是在农历里长大的，一四七日老听大人说逢集了赶集了的，不用想都知道日子的。走出家门工作中用的是阳历，月底结账月初发饷又天天和日期打交道，小妹用惯了阳历，农历就远了淡了。潮汐奔涌，时光一晃，却把农家的小妹又晃回了农历，紧节奏的阳历就丢了，丢了的阳历中有小妹的努力、血汗和付出，有小妹人生路上的追寻和不屈和伤痛，有小妹铭心的爱与恨。回到农历的小妹不喜欢赶集上店不喜欢串门子不喜欢凑人群，只默默地低了头和黄土地较劲儿似的干活，再就是望着那隔了高山远水有浮云在飘的地方想心事。日复日的就农历阳历都淡了，几月几日来来的就不知道了。只是在每一个朝阳和晚霞的时候，感一阵阵的惶恐和心焦和牵念。

流年似水，今夕何夕？是累，梦也难圆？是恨，岁月蹉跎？是爱，情怀悠悠？小妹，那蓦然之间你都想了些什么，别让花儿一样的心也浸了泪儿哟。

院子里，孩子们在欢笑雀跃。

全都戴了妈妈夜儿个黑里安安地坐了细细地缝的香草布袋儿，小狗儿、小猴儿、小三角包儿、小馄饨子，各种形状的，一个个全都肚子鼓鼓的，装满了苍术、香草等各种香料制成的香面面儿。用七彩线系了，小脖颈上、小手脖子上、小脚脖子上全都戴了，这些是和鼻孔里、耳窑窑里的雄黄膏儿一起，是要那些蛇子虫儿，还有那些邪呀灾呀的都不敢近孩子根儿的。孩子只是觉得好玩儿，一个个比着谁的袋儿好看，闻着谁的袋儿最香。摆弄够了才忽的想起今天是穿了新衣服的呀，就一个个数说开了那小褂子是去年买没穿的，那小肚兜儿是前儿个才做成的，那小布衫子是夜儿个街集才买的，一个个都乐的成了小小的勒弥佛似的。

十岁的小胖女和妹妹妞儿都穿着一身的新衣服，月白色的裤，粉白的小布衫儿，都高兴的连赶牛儿也一蹦三跳恨不得长对儿翅膀飞。口袋里装着妈妈特意给发的一人一块儿干净的油纸，要到山坡上铺地上坐的，不然黄土草叶儿会把那浅亮又好看的新衣服给弄蚀糙了。不想牛儿却一尾巴甩过来，小胖女的袖子上就印了一道脏脏的稀牛粪。小姐妹俩拽了把草叶子擦了半天，却越擦越脏，想着这回是洗不掉了，就都小脸儿拉的老长。但只一会儿就没事了，又笑着唱着在路边捡了圆圆的小石头，要到山坡上坐了那干净的油纸片儿玩小鸡喝水的抓子儿游戏的。

孩子的心是晴朗的，孩子的脸儿是一会儿就能云开日出的。但大人就难那个样子了，背了黄土地日复日年复年地转圈圈儿，连心都转出了厚厚的老茧，却在端午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的那阵儿，感觉到了几分痛痛和酸酸的什么味儿。小胖女的妈妈玲嫂说，很想孩子能叫叫委屈什么的，但孩子却从不。日子虽说好多了，但闲钱总是觉得紧，孩子不说嘴就什么都将就着，那衣服就总是深颜色的不好看，但多是厚实的布，结实不显脏又耐糙，大的穿了看看还不烂就让小的接着穿。过端午孩子是都得穿新衣服的，玲嫂说该给孩子们换换样了。总是忙，一直到昨天逢集才去街上，在小摊的节节布堆里细发又细心地挑了那薄凉又好看的布，说让孩子亮哨点儿凉快点儿。熬了半夜疼了眼困了腰，在缝纫机上做那衣服，心是舒坦的。但早上看孩子乐的那个样，玲嫂说一想就心里直揪抓，孩子像几辈子没穿过新衣服似的，连过节还得放牛都没吭一声不愿意。玲嫂说孩子还太小，却每天一放学会回来就得赶紧去放牛羊替换下大人去干活。好不容易过节放天假又要整天做牛倌儿。小胖女回到家里还要经常做那些烧火压面洗锅之类的活。没法子，靠惯了，咱农村的孩子就这样。玲嫂擦了擦眼睛念叨说昨天集上肉不贵，割了一大块，去炒上，再煎几个鸡蛋，槲包一定要弄得黏黏的香香的，让孩子美美地吃顿端午饭。

似乎没有槲包端午节就没多大味儿似的，年年都要种了一小片儿粟谷子，搁到端午节在石碾上碾出或者是拿集上打出粟谷米。再去大后山里采回槲叶包槲包。若有谁家没有粟谷或者是没有主妇，或有个什么事儿的要吃不上了，准会有左邻右舍的提前送来小米或当天端来槲包，到头准会比那送的家儿吃得还多。若是谦让，准会说都尝一点儿，瞎好是个端午吗，就不能再客气了。

做槲包的工序是极复杂的，那大的小的红的黄的豆儿米儿是要细细地挑了拣了洗了淘了，再包再煮或者是蒸了，既费事又费工。但再忙，端午早上这一大晌时间却是一定要舍得的，一年就这一个端午节嘛。就系了护襟儿，挽了袖子，端了大盆的水，抱了大抱的柴，农家妇女能干劲儿的架势就摆了出来。

掺拌调和，锅碗瓢盆交响碰撞。紧赶紧的，约摸饭时的时候就一切都收拾妥了。槲包、饭菜、馍，全捂锅里了，脚地都洒了水扫得干干净净了。就瞅着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地，想干活的人咋就不嫌热，过个节也还怄地里不早回来，就心疼孩子咋也还不回来呢。

寻思着寻思着孩子就回来了，也不擦汗也不叫乏，就跑到了锅台跟儿闻那槲包味儿。做妈的就赶紧揭了锅，先一样一样菜、饭、槲包的亲手端了在当屋的堂桌子上摆放了，接着又让孩子去给那些吃不上的家都送了，就取回献食，正式摆桌舀饭。一家子就都回来齐了，看着一桌子炒的炖的蒸的煮的咸的甜的，做丈夫的就心里眼窝都觉得热热的湿湿的，就低了头去剥开那槲叶，红红润润的槲包散发着槲叶的清香，一把白糖撒过来，吃着是嘴里心里都成了香甜的，就说世上没有什么味儿能比了。

说的很是了，是没有什么味儿会比那五谷的味儿更正更亲更长，是没有什么会比那和槲叶一样的味儿更淳更香更久，也没有什么比那心中有蜜如糖更甜更悠更滋润的。而那用双手劳作了，用哔哔剥剥的劲火咕嘟嘟地蒸了煮了出来的，不管是吃着还是想着都有一种自在是最受用的。

每逢佳节农人也是倍思亲的，咽着槲包、肉块儿的，就作念起那下了世的伯妈，虽说也算是已经吃过了，但心里总犯寻思，喉头总是噎噎的，叹口气就又想上学的娃，说娃在外边过不过端午，过的话又吃的什么，准不会有这五谷粮槲包叶的槲包，准不会有比他娘做的更好吃的饭菜。末了就想起了酒。

一块儿喝的绝对都是对脾气的，就那样地把酒大碗里倒了，就那样地一仰脖子咽下了粗犷和豪爽，没有明争没有暗斗，不用沽名不用酌誉。不是官场吃喝，也不是商场应酬，也就都不用说五魁首呀哥俩好的，顶多来个老虎杠子虫儿鸡的，图个热闹就行了。不过三碗话就多起来了，从地薄土厚的到麦颗烟苗，从干湿旱涝的到今冬明春，从谁中谁孬到前朝古代再转回年成光景。到都成了红脸关公的时候，有人在骂天爷有人在骂世风，有人在议政策有人在论时势，有人在气弊的有人在赞利的。到忧时那热泪那概叹的都出来，到兴时那热血那青筋也都涨起来。一个个从头到脚都腾着滚烫的火辣辣时，那场子的气氛就滚烫烫灼得天地似乎都为之动容，火辣辣的胸腔火辣辣的心，晌午的太阳惊惧地躲进了云层。

原来木纳的背后也有激情，沉默的背后也蕴藏着爆发。黄土地的郁积原来那么深厚，沉淀的是那么多回肠荡气奔涌澎湃的火辣辣的激流啊。

原本多灾多难的黄土地，星月转换，桑田沧海，历尽熔铸磨炼成铁似钢。只是与生命坚强俱来的又是脆弱，造物主给黄土地赐下的丰富，其中就有着灾难邪恶。黄土地上的人却永远是善良的，善良的心是永远都在渴望和祈祷人间少一些疾苦多一些平安的，就有了那端午节里苦苦香香的浓情了吧。

当一切都归于平和与沉静的时候就是傍晚了，农人荷锄牧童赶牛晚归的时候了。锅里的饺子该溢出香味了。

夕阳好像还在感动着黄土地上的端午，把余辉拉得老长，红彤彤地将黄土地映得不尽凄楚又不尽壮美，一个端午节，黄土地把世间百味凝聚汇集酿成了一杯深厚醇浓的老酒，斟给了天地。

几只鸟儿飞进暮霭飞进炊烟，叽叽喳喳在将塄儿那头的消息传给小妹、胖女、妞儿、玲嫂，传给黄土地上的兄弟父老：过了那人生的塄儿，过了那光景生计的塄儿，前面会有蓝蓝天白白云柔柔风的，过了那塄儿，一切就都好了的。

只留那些美好的祈愿和想往永存世间，过年年端午。

初稿于农历年5月整理完成于农历年8月5日

这是一些尘封整整二十年的文稿，纸张已糟脆，字迹也退色，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整理出来的价值和必要，因为觉得肯定是不合时宜了。一拖再拖，每当我想把它们塞进灶膛里时，就好像看见我的父老兄嫂和这片土地都在看着我。我是农民的孩子，我也是农民，但是这些零散的文字没有为农民对这个世界有一点抱怨的意思，只是真实地记录了一些那些年的那些事和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仅此而已。

——后记

月满花语情深意浓

恰值月圆情浓日正是花开倾语时

蒹葭，女，76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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