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端午节_端午_端午吃粽子 >> 文化影响 >>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
贾府过年的盛况
第五十二回里的晴雯补裘,是一个戏剧性的大事件,接下来的五十三回、五十四回里没有大事件发生。我一直提醒大家,我们是一回一回地在讲《红楼梦》,大家可以把它断开来当成短篇小说,可是如果连起来,《红楼梦》就是一部长篇大小说,这样的小说一定要有它的节奏,就像一部电影在高潮之后,一定要有一个缓冲地带一样。
我觉得作者的聪明在于,他在五十三回、五十四回里就没有写事件,而是写生活细节,写贾府怎么过年,怎么过元宵节,怎么祭祖先,怎么宴宾客……关于春节的习俗,今天的年轻人已经很陌生了,我们这一代略略接触到一个结尾。小时候过年,一进入腊月,家里就开始灌香肠、做腌肉……开始准备年货了,一直到农历腊月的二十三或者二十四的祭灶。北方跟南方不太一样,“灶王爷”是管灶台的神,在这一天里,他要上天去报告你的全家一年里所做的好事、坏事,所以要用麦芽糖黏在炉台上来贿赂灶王爷,让他上天言好事,这叫做“祭灶”。
一路下来,直到除夕和正月初一,通常在正月十五元宵节以前家里是不开火的。不开火的意思就是所有吃的东西都在腊月里准备好了,就是卤蛋、腊肉……当然,农业社会一定会囤积很多的粮食,北方的冬天很冷,食物就那么一大缸一大缸地堆在院子里,一下雪就是一个天然冰箱,吃的时候拿出来切一切、蒸一蒸就可以了。当然还有一个意思,有很多剩余的食物表明这个家庭是富足的。在农业社会,囤积的粮食越多,说明这个家庭越富有。
这些习惯现在都没有了,所以我们读《红楼梦》时,可能会不理解怎么就是过一个年,就要弄得这么隆重。这一回里主要是讲他们怎么准备过年。首先,贾家是世袭的官,在年前皇家有赏赐,所以他们要去领官饷;然后,是怎么准备压岁钱。今天我们还有这个习惯,把钱放在一个红纸袋里,过年的时候分给孩子们。过去是用银子或金子来压岁的,这个“压”字今天不太容易理解,它的意思其实很民间,就是岁月跑得太快了,尤其对于父母来说,觉得这些孩子怎么像风吹一样就长大了,“压岁”就是希望用钱去把岁月留住。可见这个“压”字其实有很多的愿望在里面,首先是让岁月尽量跑得慢一些;其次是希望孩子比较平安健康。
所以贾府就把一百多两黄金拿到银楼去做成压岁的锞子,我们知道,银楼有一种方法就是翻模,比如想要一个莲花的样子,把金子倒进莲花模子里,有一两一个的,也有五钱或者更少一点一个的。过年时分给小孩子。大家可以算一下今年过年你分了几个红包,贾家光是贾珍一个人,就做了两百多个压岁的锞子,他的晚辈子侄,包括用人,都要给压岁钱。这还只是贾珍这一族,贾赦、贾政可能要更多,因为贾珍还是玉字辈的,所以我们通过这些部分,都能看到贾府亲族之间复杂的伦理关系。
另外,还有一段是在红学中非常受重视的。因为贾家是官僚,所以在乡下有很多的土地,全靠佃农帮他们耕种,过年的时候就是这些人交租的时候,到现在很多人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在除夕前是要讨债的。绝对不能在正月里去讨债,那很不礼貌,所以一定要在年三十晚上把该要的钱全要回来。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到谁谁又来讨债,你平常可以赊欠,可是这个钱在年三十的时候一定要还上。所以贾家的佃农千里迢迢地走了一个多月,带来了要交的田租。从来没有哪本书把田租的账单写得像《红楼梦》这么详细,真的能吓人一大跳,猪、鸡、鸭、鹅、鹿、虾、鱼、熊掌、海参、羊,羊里面还分家汤羊、风干羊……应有尽有。
大陆有段时间在批斗地主,常常拿《红楼梦》中的这个单子做文章,说你看过去的地主多么狠,要佃农交多少东西。的确,我们可以由此得到非常翔实的社会史资料,看到当时佃农和雇主之间的关系。这些东西是今天在座的朋友感到陌生的,因为我们已经逐渐脱离了农业社会。在我童年时还能隐约感觉到佃农跟雇主之间的关系,台湾在“三七五减租”以后这种关系也改变了。
学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历史上很多次农民起义的原因都是因为土地过于集中,大家都活不下去了,就会爆发一次革命,而革命的目标都是分土地。所以当年大陆的土地改革、斗地主,如果以《红楼梦》来讲,斗的就是贾家这种地主。当然,对于这段历史,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土地改革是用暴力来进行的社会改革,其实完全可以用和平的方法去慢慢求得一种社会公平。譬如,西方也遇到过同样的问题,但它用遗产税和各种累进税制使社会的贫富差距逐渐拉近。
《红楼梦》让我们直接面对那个时代,贾珍跟他的佃农乌进孝之间的对话,是《红楼梦》里写得非常精彩的部分。第五十三回虽然没有大事发生,可是有非常多的生活细节,让我们看到了两三百年前的一个富贵人家生活的境况,这是非常难得的。
晴雯耗尽元气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金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歇下。没有一顿饭时,天已大亮了。”“一顿饭工夫”也不过就是一刻钟,大不了半小时。“雀金裘”是俄罗斯的纺织精品,没有一个裁缝知道该怎么织补,晴雯却是这方面的高手,不光心灵手巧,而且非常细致,手指顶大的洞她带着重病补了整整一个晚上,人整个累瘫了。宝玉很着急,等天一亮,就说“快传大夫”,因为那个年代不可能半夜叫急诊。
王太医就来诊了脉,王太医是个老医生,晴雯的病一直是他看的。所以他很疑惑,就说:“昨儿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现在的西医不太懂什么叫“虚浮微缩”,我想很多朋友可能都经验过,有些老中医的医术非常惊人。我们现在治病都要经过西医很复杂的检查,西医必须要用很多科学的方法去显影,譬如脊椎不好的时候,要去做很复杂的核磁共振,或者断层扫描,有时候还要照什么胃镜、肠镜,令人痛苦不堪。可是,老中医一把脉就能把你的病症讲得清清楚楚,我一直觉得非常神奇,怎么可能只是三个手指按在你的脉象上,就能知道你的病了呢?当然,因为中医没有很科学的检查方法,所以很好的中医和很差的江湖术士你分不出来。事实上,中医的体系很了不起,王太医不知道晴雯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可是他一把脉就说怎么“虚浮微缩”起来了,就是原来已经明显见好的病,现在脉象反而不好了。“虚浮微缩”四个字很抽象,中医很多时候靠的是经验,如果我们把三个手指搭在脉上,能感觉到的大概只是跳动。但是王太医一把脉,晴雯内脏发生的变化就被他发现了。因为中医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是认为用心、思虑都会影响到内脏,因为它考虑的是人身体的整体协调。西医常说的是病毒、细菌的感染,中医却认为你身体的免疫系统发生问题,是因为你的某个器官的机能不够强了,因而产生整体失调。比如因为内弱才会有外感。
所以王太医就问:“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他的意思是,晴雯的病忽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有两个可能:一是吃多了,因为通常在感冒的时候,饮食一定要清淡,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第二个就是你没有好好休息。他说:“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注意,这就是中医理论了,你体内的病毒发出来之后,如果没有调养,就会伤到元气。
这跟西医的讲法是不一样的,西医只要不流鼻涕,不咳嗽了,就算好了。可是中医却要考虑你耗尽的元气该怎么去补,底下就可以看到他开的药方不再是除风邪的,而是补元气的了。医生“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也是懂药理的,“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前面已经提到过茯苓,我们现在还常常用到地黄、当归等药,它们都是补气益神的。所以这些药也许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应该叫有机的健康食品,它们对身体是有好处的。
我们现在看病,常常是医生开了药方,自己连看也不看,其实看也看不懂,因为药名常常是拉丁文。我们也常说,作为一个患者,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参与自己治疗,因为你不知道药方是什么,可是你看宝玉对丫头的药方是要检查的。前面有个药方就曾经被宝玉要求改过,他说女孩子这么娇弱,怎么可以用这种虎狼之药。作为患者,完全看不懂自己的药方病例,其实是个大问题,因为你对自己的病处于完全无知的状态。可是在《红楼梦》里,才十四岁的宝玉,一看药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宝玉对生命本质的不忍
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若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我们一直说宝玉像个菩萨,就表现在这些方面,他永远觉得自己对人世充满亏欠,觉得自己委屈了身边的人,《红楼梦》最动人的就是这些地方。《红楼梦》里的“情”常常被误解为友情、爱情,其实我觉得那是对生命本质的一种不忍。本来在那个时代,作为一个少爷,对丫头是可以打、可以骂,甚至可以糟蹋的。大家可以想想《金瓶梅》里的丫头是什么下场,根本就是主人的玩物。可是在宝玉眼里,丫头是被当成人看待的,这才是情之根本,其实情的本质就是要把人当人,是超越了爱情、友情的。
很多人认为晴雯跟宝玉也有所谓的“情”,最后发展到王夫人把晴雯赶了出去,觉得她是个不守本分的丫头,勾引小少爷。其实有一种情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就是真正的一清如水。袭人跟宝玉还发生过关系,跟晴雯却从来没有过。这种人跟人之间的单纯,是世俗不可能了解的情。
《红楼梦》的真正动人之处在于,它让我们思考人是不是能找回超越阶级、超越年龄、超越性别、超越一切的人对人的那种单纯的情。你看宝玉在讲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担心任何的误解或者偏见。如果今天我们听到一个主人对他的用人说:“要是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你一定会觉得主人爱上这个用人了,可是宝玉说这个话的时候,内心真的是一清如水。他只是觉得有这么多人为他担待了这么多的事,对身边所有人有种深深的抱歉,我想这才是情的本质。
可你看晴雯的反应特好玩:“晴雯睡在枕上哎道:‘好大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晴雯个性很豪爽,觉得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你干吗婆婆妈妈的。如果换个人一听这话肯定会感动到流泪,可晴雯不是这样的人。就像你生病,一个朋友五分钟来看你一次,问你好点了没有,退烧了吗?你大概也会说:拜托你赶紧去上班,好不好?这其中真正动人的部分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亲”,不亲也不会讲这么重的话。如果你生病,有朋友来看,其实你很想休息,但不得不客客气气应酬的大概都不是最亲的人。最亲的人你就会说,拜托你赶紧走吧,我要睡觉了。晴雯这一句话就很清楚地讲出了她心里真正的感觉,把宝玉赶走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你看到宝玉绕来绕去心思还是在晴雯身上,可是他如果说我的用人病了我要回家,别人听到要笑死了,他只好假装自己身体不舒服就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这又是中医的理论了,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心思,大大咧咧的,比较不容易得病。林黛玉整天生病,就是因为她的心思太细密。按中医的理论来看,耗神思会伤元气,可你如果跟西医说这个,一定会被骂一顿。我常问大夫我是不是上火了,因此被给我看病的西医骂,他会说:火是什么东西?同样,“使力不使心”西医也不太了解,因为他觉得病毒才不管你什么“使力不使心”。可中医的意思是说,“使心”的人很敏感,而敏感本身是伤元气的;“使力”是不太耗神思,睡得稳又吃得饱,所以她的免疫系统不太容易被破坏。其实病毒无所不在,你必须把自己免疫系统这个“本”固住,才能有抵抗力。
“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讲到“饮食清淡”,大家也许忘了,有一次晴雯想吃东西,厨房为了讨好她,就问她是不是要用肉炒,她说就配一点豆腐皮好了。其实晴雯的嘴很刁,一向喜欢吃清淡的东西,不要以为吃素就可以很马虎,豆腐皮并不见得比猪肉更容易弄。这里又牵扯到一个中医的理论,因为她平常吃得不那么油腻,所以体质比较好。
“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卧为主,次则服药。”其实现在很多的西医也接受这样的观点,就是认为感冒最好不要吃药,静卧休息,饮食清淡,你看,贾府的秘方竟然是现在的新法。所以,晴雯“净卧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
长篇小说的转场技巧
下面才进入第五十三回的正题,“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因为天冷了,王熙凤就说不要让她们再每顿饭都千里迢迢地跑到贾母的房里去吃了,因为路上很容易受寒,挑了两个女厨子,单给她们姊妹们开小灶。贾母还称赞王熙凤说你真是很疼爱这些妹妹们,能想到她们的为难。想想看,吃一顿饭要跑到那么远,实在是很费心思。因为大观园里开了小灶,“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这里有些话作者没有明讲,晴雯是个丫头,生了病没有搬出去,已经违法了。要是还吃大锅饭的话,饭菜的分例都是一样的,要想专门为晴雯要汤、羹,肯定不方便,如今他只要说他想吃就是了,等于说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晴雯调养。
这时袭人回来了,大家就要把她不在时发生的事禀告她,宝玉房里的丫头以袭人为尊,大事小事也必须由她拿捏,所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坠儿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话,一一的告诉了一遍”。这些丫头是非常守规矩的,“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袭人做事非常稳重,在贾府是受贾母器重的丫头,因为事情已经处理了,所以她只是淡淡地说性急了些,绝不会再去大闹。
下面作者用了很有趣的带大小说的方法:“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长篇小说一定要有这样的一个过场,不然就会感觉有点儿突兀。这有点像电影里常用的一个方法,在高潮过后,它会用春天的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树叶、冬天的雪,来说明一年或几年过去了,要不然就是一个镜头把月历翻翻翻,然后说:七年后如何如何……其实就是怎么把时间带过去,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写法,所以《红楼梦》是最好的作文范本,年轻人如果要学写小说的话,通过《红楼梦》就能知道怎么铺排结构。
贾珍开宗祠打扫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注意,这些官名都是曹雪芹杜撰的,清朝并没有大司马,它是汉代的官名。但协理军机在清朝相当于宰相,因为作者的意图是将“真事隐去”,这让很多的红学考证者非常辛苦,这也是我谈《红楼梦》时尽量避开考证的原因,因为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红楼梦》里的真事到底是在讲什么,可是只要一读考证,你就像是掉进了大海里,再也无法回归文本。其实《红楼梦》用的是传统戏剧的写法,在传统戏剧里,演宋朝的事可以穿清朝的衣服,用的是一套独有的组合方式,宋元明清的服装可以同时在舞台上出现,家具、布景也不讲究,因为它并不写实,只是象征。
所以这里讲到的“大司马”和“协理军机”,如果用考证的方法去做肯定乱套了,因为司马是汉代的官名,而协理军机又是和清朝的官名相关的,他把不同时代的东西扯在了一起。其实简单说就是贾雨村升官了,越来越得意的意思。
下面就是真正到了文本,“且说贾珍开了宗祠,看人打扫”,因为宗祠平常不开,里面可能有蜘蛛网和很多灰尘。过年要祭祖,需要光鲜亮丽,而且祭祖的时候所有的供器、容器、烛台全部要擦、要整理,因此“收拾供器,请神主”。这里之所以要用“请”字,是指神主并不只是一个木头做牌位,其中还附着了祖宗的灵魂。现在有人家里办丧事,孝子捧着牌位时也格外慎重,因为他感觉死者的精神已经附着在其中了。
然后“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遗真影像”就是所谓的画像,可是这里很容易引起误解,现在如果祖父母过世了,家里会有照片,我们可以叫遗真,也可以叫影像,因为它是一张真照片。可在过去没有照片,那有没有真正写实的画像呢?在南京这一带发现了很多明代的写真画像,画得蛮写实的。可能大家在古董店见过一个男人的头像或女人的头像,穿的是一品官的朝服,不管生前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只要人一死,遗真影像就都是一品官服。因为对于葬礼来说,是不计较他生前做了什么的,人在死后地位是可以改变的,甚至还可以封神。
所以遗真影像有很强的象征性,我看到的大部分遗真影像是画得不像的,多半方头大脸、两耳垂肩。其实它只是一个象征,不管这个人长得什么样,祭祖的时候挂的像其实就是列祖列宗的象征。因为年代久远,列祖列宗究竟长得什么样子你根本不知道,有时候连曾祖的相貌都没有什么记忆,凭着模糊的记忆去画的像只能是一个象征。所以这里的“遗真影像”,跟现在的照片是不同的。
也许大家看过历代帝王画像,因为皇宫里也要祭祖的。譬如清朝到后来祭努尔哈赤,祭清高宗乾隆,也要有像。乾隆的像现在留下来的多半都是真实的,因为他有一个画家郎世宁,是西方来的,帮他留下了非常写实的画像。可是有些皇帝也就是个大概的样子,像清太祖努尔哈赤,大家觉得他威武,就画成威武的样子,那个写实性是要大打折扣的。当然,因为贾府第一代荣国公、宁国公都是公爵,他们的服装应该是写实的,不像我刚才提到说贩夫走卒,什么人都穿一品官的朝服。
此时,贾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都在忙着过年的事情。
贾府的压岁钱与春祭恩赏
“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因为过年的时候贾母需要很多礼物来送人,做媳妇的必须先替她准备好。尤氏是贾母的孙媳妇辈,就跟曾孙媳妇贾蓉的太太一起准备了很多针线礼物要送给贾母。“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的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注意一下,古代的金子有时候是用剪刀去剪的,所以大小不一,他们就打发兴儿到银楼去称称看到底有多少,这一百多两的黄金就是用来做压岁钱的。兴儿报告得这么仔细,可见用人不敢有一点点误差,如果主人管理不严,很可能是一百六十三两就变成一百五十二两了,很容易作弊。可是主人如果先称过了再来考验你,你就不敢作弊了,比如像王熙凤就一定会先称一称,然后再让你报告。
“里头成色不等”,这个也很重要,因为金子的纯度不一样,有的是,有的就不一定有这么高的纯度。“总共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这个“倾”字我们现在不太容易懂,因为要做锞子的话,要先有一个模子,把黄金熔化以后倒进去叫做“倾”,其实就是铸造。“说着递了上去。尤氏等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人:‘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子锞快快交进来。’丫环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公公来了,儿媳妇要避开。记不记得贾蓉第一个太太秦可卿,一般人都认为她是被贾珍逼奸而死的。古代的礼教很有趣,如今我们看来公公来了,儿媳妇干吗要躲?可是过去男女之防就到这么严的地步,最可悲的是到最后也没防住,“淫丧天香楼”事件,大概就是因为回避太多了,反而会产生更多的诱惑。
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恩赏可领了不曾?”过去世袭的官有春祭恩赏,就是过年时皇帝赏赐的钱。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关”这个词今天还在用,叫关饷,因为过去一定要到国家的某机构去领这份钱,甚至要盖章来领这份钱,现在有些公务员领取薪金还叫关饷。
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恩。”意思是说咱家虽不靠这点钱过日子,但皇帝的恩赏里有很大的荣耀。就像今天很多的丧礼、婚礼总要挂一幅总统的题字,不见得多值钱,但很有面子,能抬高身价。“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看过,办了祖宗的供,上领皇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体面,又是沾恩赐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两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若不仗着这个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的周到。”意思是我们有钱,不太靠这个,那些没有什么祖业的穷官儿还指着这个过年呢!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就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稍微有点经验的人,一看到黄布口袋就知道是皇宫里的东西,因为古代杏黄色只有皇宫可以用,普通人用这个颜色是要被杀头的。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有没有发现很好玩?爸爸跟儿子讲话永远都是这种口气。现在想起来小时候不管我出去时间多短,爸爸都问怎么去了这么久。贾蓉赔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了。”原来这个钱是在礼部发,如今“分在光禄寺的官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这是典型的官场语言,太监们传话来了,其实光禄寺里有很多,这些太监没有多少薪水,只能想办法捞些油水。因为大官想要皇帝对他们好一点,就要跟太监搞好关系。
贾珍一面说,一面瞧那个黄布口袋。上面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字,“锡”就是“赐”,是赐福的意思。“那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春祭赏”看起来像日文,但日文也是从汉字来的,贾演跟贾源大家很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名字了,贾演的儿子是贾代化,贾代化的儿子是贾敬,贾敬的儿子就是贾珍,贾珍的儿子是贾蓉,这是宁国府。荣国府第一代是贾源,贾源的儿子是贾代善,就是贾母的丈夫,然后他们生了两个儿子贾赦、贾政,然后再下来就是贾宝玉,再下来是贾兰,所以我们看到荣国府、宁国府第一代就是贾演跟贾源,他们永远受皇帝恩赐,“共赏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
“龙禁尉候补侍卫”是贾蓉的官名,这是秦可卿死的时候他父亲为他捐的一个官。过去讲候补的意思是说因为你是捐官,并不是真的去当差,所以叫候补。因为真的叫他去做龙禁尉侍卫,贾蓉大概根本不行,因为他不会武功,所以叫“候补侍卫”。“值年寺丞某人”,就是哪一年谁发的这笔钱,下面都有朱笔花押,就是双方都要签字的,这里有种钱财来往收支的谨慎。
贾珍先回过贾母、王夫人,又到这边来回过贾赦和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布袋向宗祠火炉内焚了”。注意那个黄布口袋随便乱丢是要杀头的,属于大不敬。要拿来在宗祠的火炉里焚烧,其中也有祭告祖先皇帝对我们很好的意思。
佃户乌进孝交租
贾珍又命贾蓉道:“你顺便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客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我们今天可能不太注意这一点,因为古代这种大家族之间的应酬比较麻烦,譬如说你要请内政部长,他也要请内政部长,可是内政部长每天只能吃一家,所以必须要错开,先列个单子,你十三号请,那我就十四号请。而且官一定要做得很大才需要这个单子,换做我们,打个电话也就搞定了,可是他们请的人太多。他说:“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很快,贾蓉就“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来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
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跟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庄头”就是所有佃农的总管。当时大户人家土地很多,得有上千的佃农,所以要有个人来做庄头,这个人叫乌进孝,大家都叫他乌庄头。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老砍头的”就是该死的意思,贾家过年所有的野味,都要靠佃户缴来,贾珍觉得他来得太晚了。“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来,忙展开捧着。”这是典型的古代社会儿子跟父亲的关系,儿子把账目展开,父亲倒背着手在那里看。换做是今天,儿子可能根本不理你,把账本摔在地上吃麦当劳去了,但古代的伦理界限很严格。
只看那个红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很精彩吧,这是典型的农民语言,好话多讲总没错,索性就噼里啪啦地写一大串。贾珍笑道:“庄稼人有些意思。”这里有点嘲讽的意思,大概觉得文字不那么文雅。贾蓉忙为他解释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
一面忙展开单子看,下面就是清朝社会史中最喜欢引用的佃户缴租的资料,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只,汤羊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风干羊二十个。”同样是羊,因为有不同的做法,有些是用来涮锅子的,有些可能做腊味的。“鲟鰉鱼二十尾,各色杂鱼二百尾,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
这个单子这样一路念下去真的很惊人,原来过去的佃农年底缴租的时候是这个样子。这就是贾家过年要用的东西,当然他们也会分给另外一些贵族。这个乌进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清楚,但我觉得这里面的很多东西属于北方的野味。狍子就是典型的北方猎物,法国的贵族冬天打猎就是打狍子,法国菜里有一道很重要的菜就是夹了一点鹅肝酱的狍子肉,这种动物只有森林中才有。我一直觉得因为曹家是正白旗,所以在东北可能还有土地,黑山村很可能是在东北地区,因为熊掌也不是南方的东西。
然后“蛏干二十斤,榛、杏、桃、松仁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上等选用银霜炭一千斤、中等的二千斤,柴炭三万斤,玉田胭脂米两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果一车,外卖粮食、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庄头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四只,活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洋鸭两对”。好玩的东西就不能是死的,为了让这些少爷、小姐在花园可以玩,如果是今天可能会加上熊猫一只。可见这其中也有乌庄主行事方面的周到,连小姐少爷玩的东西也想到了。
“一时,只见乌进孝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你还硬朗。’乌进孝回道:‘托爷的福,还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的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走了一个月零两天。’”贾家的土地竟然在那么远的地方,要走一个月零两天才到。“是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这才说到正题上,意思是你这个老家伙又来敷衍我了,单子上的东西太少。乌进孝忙前进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打了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屋子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说谎,佃户跟主人之间一定有各自制衡的方法,佃户是尽量少缴一点,主人则尽量多要一点,就这么互相牵扯着。
贾珍皱着眉头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下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八百里,谁知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来,不过多二三千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这些就是刚才提到的清朝的社会史家所认为的非常重要的资料,因为他保留了一份当时的大贵族、大地主跟他们的佃农之间的某种牵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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